[郭陈|曹荀]空城(下)

“孤好梦中杀人。”

司空早年的警示不过是句佯装之语。若真喜欢梦中杀人,一干夫人们岂能平安至今。

但那是乱世之秋,多一份伪装于自己总是安全的。

其实孟德公自己心里明白,他只是不想让身边人知道自己已被噩梦缠身多时。

人非草木,午夜梦回时,梦中的血池森罗、怨声哀凄还是让人心悸不已。没有人生来就手握屠刀杀人的。他曹孟德也不例外。

青年时尝笑言欲做征西大将军。如今当初笑闹的一干人一个个都不在了,他却踩着他们的尸体,早已位极征西将军之上。


“他们都死了,而曹某活了下来,文若。”

无论这话别人嘲笑多虚情假意或是装腔作势的感概,曹操心里清楚,他只是真心想求句安慰而已。

而荀彧向来不会辜负他的期望。

“那些都过去了,明公。”

往常,文若会喝口茶,尔后安慰道。眉目低垂,眼睛却始终不朝向他。

今次,荀彧却拿起茶杯走向曹操,面目狰狞。

“明公,您看这是何物?”

曹操低头去看,却见杯中粘稠涌动,竟是人血!大惊之下,却被人泼了满头。

“您这是咎由自取。”


曹操惊坐而起,吓得一身冷汗。眼前昏昏沉沉的甚是看不真切,外头怕是天色已暗了。

自己这一觉竟睡了一整天。

曹操摸索着去寻火石,这才感到身边还有个人在。

他强自镇定,哆嗦着拿起火石凑近烛台,却半天点不着。有人从他手上接下火石,替他点亮了房间。

“您醒了?”

那人一手持烛台询问道,萤烛之光照耀下,竟是梦中那人的脸。

曹操吞咽几回,终是没有回答。他细细端详着荀彧的脸,还好,文若脸上一片平静,并无任何异变,只是更加消瘦了。

“明公,您身上是何物?”

烛火往下照去,卸去铠甲的里衣上遍布着大块大块暗色痕迹。

是血。

曹操想起梦中情节,顿觉毛骨悚然,头皮都有些发麻。荀彧又细看了几眼,也已猜到是“何物”,再瞧曹操脸上神情,一时间心情复杂。

片刻后,帐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声

“主公,先更衣吧。”


为了体恤将士战后疲惫,曹操没唤人进来替他更衣,而是亲自走到木施后随意换了件便服。边换边对荀彧寒暄道

“文若不远千里赶来犒军,这一路战火凶险的,辛苦了。”

“彧职责所在而已。”荀彧跪坐于书案前,斜视着棋盘上的黑白子残局,语气淡漠得让曹操都不知该如何接下话语。

烛火忽明忽暗,帐中的气氛也复归于疏离和冷寂。


若是奉孝在就好了。

曹操偷偷想着。但转念又打消了念头。

奉孝在也没用,文若若有心指责,是无人挡得住的。

“此战之前,我曾去信给此地县长。”荀彧半饷后,率先开口道。

曹操系带的手一停,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。

“可惜如今县长已殉城,怕是回信也已佚失。明公若是有幸缴获,彧恳请归还。”

荀彧对着木施躬身一揖,道。

曹操在木施后伸出一指,指向书案边成堆的竹简帛纸。

“都在那里了,昨天刚得来的。文若自行翻阅即可。”

荀彧点点头,走过去抽出上面几卷开始逐一翻找,曹操顺口又问了一句:“可是降书?”

“非也,是家书。”

曹操愣住,荀彧又补充一句:“此人是家叔的学生。”

“哦……可惜了。即是颍川学子,定是有些才干的。若是肯降,孤自当会委以重任呢。”

“明公有此心自然是好,但不是人人都舍得下一身节气归顺的。”荀彧收起一卷,又展开另外一卷。

这话曹操听得颇不痛快,从木施后走出来,道:“文若这话似颇有不满。”

“彧只是说实言罢了。彧弟谌不就是如此么。”

“……”

曹操这回真是被堵得哑口无言,想到袁本初来讨大将军封号那事儿,据说也有荀谌的一份进言,这事曹操一直耿耿于怀,当初就在荀彧面前嚷道:“哪个竖子给袁本初出的主意!天子都不在邺城竟敢厚着脸皮来讨大将军封号,这不是摆明在羞辱孤么!”

荀彧倒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,给了主公两个字:“给他。”

彼时曹营兵力尚不足,曹操知道他只能给。

“怕是文若之弟想出来的主意。”事后郭嘉一手执扇柄,点着棋盘说,“友若不似文若那样凡事宽厚,他向来是直击要害凶狠得很。”

“能招之?”曹操回一黑子,破了郭嘉的围阵。

“不能。”郭嘉摇摇头,釜底抽薪一击,将曹操左下盘费力布好的局全数攻陷,原来刚刚的那些只是障眼法而已,至此一局,胜败已定。

“友若择主全凭个人喜恶,另外曾明言……”郭嘉抬头看了眼曹操,继续说道:“永不仕曹贼。”

“呵。”曹操笑笑,扔出彩物放于棋盘上,“这局,孤输了。”

“奉孝,文若可知其弟所为?”

“应该早在嘉之前便已猜到了。”

“文若倒也不避讳……”曹操一边收拾棋盒,一边低声叹道。

“怕是也觉得没什么可避讳的吧。”郭嘉接话,“荀家人不会因立场不同而互生间隙,也不会因血亲相同而互相影响对方的选择。”

“你这话是说,文若对孤的衷心不会因任何事或人而改变么?”

“这点嘛……”郭嘉嘴角翘起,“该问主公你自己了,信则如此,不信则……”

“不信则分道扬镳。”

曹操喃喃说道。

“明公?”荀彧回头,有些不明所以望向曹操。

“文若,汝还信孤么?”曹操看向自己的谋臣,一时间神色变幻莫测。

“若是不信将军,彧还会在这里么?”荀彧垂下眼,声音已近乎叹息。

“你若信我,也知这次定会无功而返,又何必来?”

“因为我信明公本性向善,徐州一役已让明公痛心至极,屠城令下达后明公更是数日食不下咽,曾言天理尽丧以后何以带兵,何以与后代再谈忠孝仁德。”

“但我们还是屠了……世人也早就不信曹孟德了。文若。”曹操转过身去,从床榻旁拿出一卷文书,轻轻递放在荀彧掌中,神情无尽萧索,“拿去罢,非操从中阻截,只怕文若看后不敢收。”

荀彧接过拆开,正是自己一直心心念的那位城县长所写“家书”,上述“彧弟亲鉴,汝之降书已阅,弟句句恳切令人动容,然曹瞒乃穷凶极恶之徒,降之恐遭毒手…………愿与城同在,拼死一战,百姓同心,共诛曹贼。”

 “曹某敬其是个人物,这恶语之言也不计较了。但就算为贼,至少曹某不会拿众将士性命为自己筑一个仁德的虚伪名声。”

这一席话荀彧只是不言。

也无言而回。

他合上文书,向曹公微微鞠躬,将文书置于袖中。

“谢曹公怜悯,将如此叛逆之言还肯归还荀家。”

曹操苦笑起来,一封家书,他如今地位又怎会计较。他只是想,在文若身侧或明或私对他说过这些离间之语又有几何?只怕是擢发不胜数矣。

可文若又如何面对?是笑言此竖子语依旧忠心耿耿。又或者是早已恶之只是隐忍不发罢了?

多疑如他不是没想过,只是猜不透。文若把每件事都做到了滴水不漏,他又从哪里去找破绽。

思及此,曹操心中又平添几分忿恨不能平起来。他开始恨他的沉着冷静了,就如现今我已磨刀霍霍向颍阴旧士,汝又何能如此平静!

贤者,世人爱其慧明,亦不知慧明反过来即是狡黠。

曹操背过身不想再视其面。而荀彧呢,他只是微微抬眼看到这一幕,便又垂下。

无喜无悲。


“曹公……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
“文若言就是。”

“曹公,汝确实是性情中人。彧不是不心赞这份真性情的。”

荀彧一席话,说得曹操讶然回头。不亏是他的张子房,自己仅几个动作荀彧便已猜到他心中七八分想法。

“也有人当初问彧,袁公不善么?非尔,本初公对彧一向以礼待之,绝非恶徒。可彧还是弃他来投奔曹公,又何尝不是心折这份真性情,和那句[诸君北面我自西向]的真言?”

荀彧说完这句,营帐里复归一片沉默。这回又轮到曹操不知当说什么了。

“可这天下……您如今是高位掌权之人,牵一发而动全身,很多事不是由着自己意愿去解决的。”

荀彧这次终于动容,他脸上是凄楚,是无奈,是自责。但话到嘴边却又堪堪收住,仅言尽于此。

最后送他出帐的是曹操。

“就送到这儿吧。”荀彧远远望见门口营旗,便劝曹公回去了。风雪潇潇,逐渐模糊他俊秀的面目。“战后事务繁忙,许都也实在是抽不开身,彧还是星夜赶回去为妥。”

“去吧。”曹操望了他一眼,也低叹一声,“难为你还要担心这里。倒是操过意不去才是。”

“又无何成效,说这个严重了。”

曹操这次本不想接他意有所指的话,可犹豫半饷,还是道一句:“文若……汝之言孤会考虑。”

“也没说什么……彧终究是怯了,想想以上谏为己任,如今却这般怯意,是该有愧的……”荀彧说这话时倒是真心面带几分自责。

他自己倒是岔开,说起另一件事。

“对了,吾把长文留下,司籍他很有一手。明公可多向他请教。”

“你……你来这,其实是为这事?”曹操惊讶,屠城后总有遗孤俘虏需要安抚收编,这户籍整攥向来是件头疼的事。没想到文若先替他想到了。还把守孝中的陈君都为他请来。

“曹公以为呢?这天下有何事能让彧担心至此?”

荀彧苦笑一声,转身登上马车。

一时两人皆感慨万千。

文若终究还是顾着他的。这分道扬镳四字,他和文若也许都在惧怕那一刻来临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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